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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跟她沒什麽關系的事。

太醫院排得上號的禦醫、太醫在幾日後皆到了宣室殿,給席蘭薇診治嗓子。

活了這麽多年,雖則偶有病痛,但還沒有哪一次的醫治讓席蘭薇覺得如此窘迫。

望、聞、問、切。眾人“望”完了之後,因她不能說話,“聞”這一步省了,“問”也是問秋白清和。

等到了“切”——十幾人輪番搭脈,搭得席蘭薇自己都想學上一學、免得如此興師動眾了。

之後一眾名醫便退去了大殿一側,各自坐下來,仔仔細細地討論她的病情。

席蘭薇放下半挽的衣袖,起身行至霍祁身邊覆又坐下,想了一想,從筆架上取了支筆下來,徑自蘸好墨,一筆一劃地寫了四個字:“多謝陛下。”

霍祁接過來一看,眉頭輕一動,淡聲回了她兩個字:“不謝。”

道謝道得莫名其妙,那天他第一次開口說要給她治好嗓子的時候,都沒見她如此認真地謝他,反是先求他別太為難禦醫了。

那會兒他覺得也正常。有病就醫,只不過她這算個“疑難雜癥”、而他正好是皇帝,故而為她宣了禦醫、行了個方便,不謝也就不謝吧。

現在怎麽就想起來補上道謝了……

沒多在意席蘭薇寫得很是認真的那幾個字,霍祁更無法體會席蘭薇這幾日心情有多覆雜。

那日擱下別的煩心事想這個,蘭薇才倏爾反應過來,當他問禦醫她的嗓子能不能治好時,她在驚訝什麽。

上一世,嫁給霍禎那麽多年,霍禎從來沒提過要為她醫治。她為他所厭、心灰意冷時也還罷了,新婚燕爾情投意合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提過。只是那時……也許是因為他的甜言蜜語太動聽,也許是因為她啞得發不出半點聲響、自己心底也篤信橫豎都沒有醫好的可能了,竟半點沒有多想過這些,就這麽一天天地過著,像個傻子一樣與那設計藥啞她的人做了一世夫妻。

好像當真一切都那麽正常……直至重生後的今日,席蘭薇才驀然恍悟,根本就不對。

就算是坐擁佳麗三千的皇帝,在對她生了憐惜之後,也會想起試著給她醫一醫嗓子,不管到底上心多少,好歹是提了一句。

是以心中愈發明白,霍禎當初對她……當真是一點真心都不曾動過的,連皇帝現下對她的這點寵愛都沒有。

那句“多謝陛下”,悲喜參半,不止是謝他給她治嗓子,更是謝他讓她再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那個人。明明白白地告訴她,這一世,對那個人,連半點餘地都不必留。

他根本不配。

禦醫太醫們如料議了許久,看來當真很是棘手。席蘭薇安安靜靜地等著,已經做好他們硬著頭皮來回話、表示束手無策了。

倒也無大礙。失落定會是有的,可上一世到底是這麽過來了,想迫著自己平心靜氣地再接受一次這件事,也不算太難。

無聲地一喟,在自我寬慰與那壓不住的祈盼間弄得自己緊張不已。心跳都快了起來,不知不覺地手指絞上了裙帶,分明不安。

霍祁覷了她被裙帶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纖指兩次,第三次,可算沒再直接把視線挪開,咳嗽了一聲道:“別怕,應該能治。”

覺得他是有意安慰自己,席蘭薇並未走心地點了點頭,霍祁卻又接了一句:“他們點頭的次數比搖頭多。”

☆、21 問安

“……”席蘭薇怔神中不禁心中低笑一聲。霍祁挑眉睇睇她,慢悠悠的話語故意說得陰陽怪氣:“就你會看?”

倒是對此很在意麽……

就在這兩句打岔中輕松下來幾分,繼續靜等禦醫來回話。

其實霍祁也有點提心吊膽。話雖是那麽說了,但最後的結果如何他到底還是拿不準的。是以看奏章難以看進去,又翻了兩頁,索性放了下來,側眸問蘭薇:“出去走走?”

蘭薇微一楞,他又笑道:“他們大概還要議一陣子,不急,慢慢議就是,咱們回來聽。”

也好……在這呆著總是緊張,倒真不如出去散散心。

於是隨著皇帝一並出了殿,皇帝未讓禦前的人跟著,蘭薇便把秋白清和也留在了殿裏候著。二人靜默地一路走著,皇帝時不時尋個話茬問蘭薇兩句話,多是容易回答的,或點頭或搖頭便可。

不久就走到了靈殷池。湖邊有一片假山石錯落有致,離著尚有一段距離,就聽得一片燕語鶯聲。是有女子正交談著,仔細聽似乎還有孩童嬉戲。

哪裏來的孩子?宮裏尚無皇子帝姬呢。

蘭薇面露疑惑,側首看向皇帝。霍祁也微一滯,思了一瞬後遂即恍悟,銜笑道:“倒是忘了,姑母回宮來住,召了不少外命婦作伴。”於是指了一指另一旁的小道,“走那邊。”

是要避開不見的意思。蘭薇有些遲疑,他不見外命婦無妨,可若是大長公主在,她一個嬪妃到了跟前總不能不去見禮。

別的倒也不怕,只是此處來往宮人本就多,若是看了去,私底下傳些閑言碎語出來,讓大長公主對她徒生不滿,她連解釋都沒得解釋。

是以足下未動,霍祁走出去一步又回過頭來,問她:“怎麽了?”

蘭薇指了指那邊的一片熱鬧,動了動嘴唇:“臣妾該去向大長公主問個安。”

“……什麽?”霍祁微一楞,沒看懂。

於是他將手遞給她,蘭薇便又在他手心裏寫起來:“臣妾去向大長公主問個安。”擡眸窺了他一眼,續寫一句,“陛下若無心應承外命婦,臣妾自己去便是。”

善解人意得很。

霍祁的確就是此時懶得應付那些禮數,但一想大長公主都召了何人前來,短一思忖,終還是道:“同去,朕也跟姑母問個安。”

是以一同行去,二人的突然而至讓一眾正談笑的外命婦頓時安靜了。規規矩矩地見禮問安,就是尚不懂事的小孩子也知道該認真地行這個禮。

蘭薇隨著霍祁走上前,在他一揖的同時福下身去,聽得他說:“姑母安。”

“陛下。”南瑾大長公主頜首微笑,視線很快便落在一旁沈默不言的蘭薇身上。霍祁站直身子剛欲介紹兩句,大長公主雙眸一亮,卻是先道,“這是蘭薇?”

二人皆一怔,蘭薇福身承認。南瑾大長公主便笑了出來,手在腰旁比劃著一個高度:“上次見你時,你剛……這麽高。近兩年在淄沛,沒少聽說席家的女兒出落成了個美人,長陽城裏沒有人不知道的。前些日子又聽聞你進了宮,今日一見……倒真是個美人。”

南瑾大長公主始終語中帶笑,說得慈祥親昵。蘭薇雙頰不覺一熱,再一福身算是謝了誇讚。霍祁在旁也一笑,沈了一沈道:“恰巧經過,才人聽說姑母在便想見個禮。她傷了嗓子說不出話,姑母別見怪。”

“這我知道……”南瑾大長公主聽言緩點了點頭,喟嘆了一聲,眼中亦有幾許惋惜。默了一默,寬慰蘭薇道,“既然進了宮,就好好隨著陛下,從前的事如何……陛下不在意你就也不必掛心。”

心知她指的不只是自己致啞之事,還有悔婚一事——這是她近來被人議論最多的兩樁事。旁人若是當面提起了,總多少有譏諷之意,可從面前這大長公主口中說出來,卻讓人沒有半點不舒服。真真切切的,全是以長輩口吻道出的囑托。

“從前也沒什麽可讓朕在意的事。”霍祁笑意淡淡,好似當真不明白南瑾大長公主在說什麽,“雖然席垣曾是朕的老師,但朕與才人,從前當真不熟。”

略有錯愕,南瑾大長公主很快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——他不僅是不在意,更是不想旁人多提了。於是對面前的兩個晚輩欣然放心,點了點頭,噙笑道:“那就不多耽擱陛下與才人了。”

二人便又各自一揖、一福,再在一眾命婦的恭送下離開。蓮步輕移間,席蘭薇瞟見兩步外正恭謹施禮那人,被霍祁握在手中的手陡然一顫。

這陣顫抖極是明顯,霍祁當即側過首來,睇一睇她,眼含關切:“怎麽了?”

蘭薇定著神,搖了搖頭,示意無事。

她分明連面色都有些發了白。霍祁疑惑,無意中回頭掃了一眼,便也看到那人,呼吸一凝,移回視線來,口氣仍很溫和:“是看見她了?”

席蘭薇輕輕一吸涼氣,嘴唇翕動:“誰?”

“越遼王側妃,許氏。”皇帝睇視著她,未見不快,給出的這個答案卻讓席蘭薇身上發寒。

是,就是因為她。上一世時,她與許氏結了許多怨,她眼睜睜看著許氏在府中得寵、有子。一次次地被她害、被她欺負,卻半點法子也沒有。

那是遠在千裏之外的越遼,離席家那麽遠、離皇城那麽遠。最該護她的夫君永遠只會護著許氏,任由她在府裏活得愈發擡不起頭。

所以直到這一世,她都在恨,恨到見了許氏就無法平靜。

只是這種恨……在皇帝看來,只會是她記掛霍禎了。

皇帝仍在審視著她,等著她答話。蘭薇擡起頭,與他對視了短短一瞬,低頭執起他的手:“陛下多慮了。”

霍祁感受著手掌心裏的陣陣癢意,輕輕一笑:“朕什麽都未說。”

意思是她心虛。

蘭薇苦澀一笑,壓制著心驚繼續寫道:“陛下會這般問出來,除卻懷疑臣妾仍記掛越遼王外,還能是何原因?”

一貫的該不客氣就不客氣。霍祁本就是有點疑惑,卻被她如此態度弄得當真有點惱。面色一黯,要斥出來的話卡在了嘴邊。

蘭薇仍低著頭,手指在他掌心有一下沒一下的劃著——沒有在寫什麽字,只是這麽劃著。他透過她低覆的羽睫,看到她眼眶紅了。

難免一懵。宮中嬪妃雖多,可敢在他面前露出委屈的卻沒有——有意撒嬌是另一回事,當真委屈不快的反倒更是強壓著不顯露出來。許多時候他能看出來,卻是沒心情多哄。如今碰到這麽一個半點不遮不掩的,霍祁倒是有點無措。

在手心裏胡亂劃著的纖指一頓,再劃便明顯是在寫字了,她在說:“陛下果真還是在意的。”

而片刻前,他分明還在大長公主面前說,先前沒什麽可讓他在意的事。

她明明寫得很是委婉,他還是覺得自己被人指責言而無信了。見她沈容靜立著,姣好的面容冷冷淡淡的,還有點紅暈。皓齒緊咬嘴唇、直咬得那原本色澤瑩潤的朱唇都泛了白,才把已盈在眼眶裏的眼淚忍住了。

霍祁心底同時縈繞著不耐和憐惜,想哄她幾句,又覺得自己實在也……沒說什麽過分的話。

這種躊躇為難來得奇怪得緊。如是別的嬪妃,讓他生了這種不耐,他是斷不需多做斟酌的,當即離開便是了。

眼前這位……

明明委屈來得比旁人還要過分些,就是讓他狠不下心拂袖離去。

“別哭。”皇帝到底開口哄她了,雖是強撐著用了比較生硬的口吻,也還是得暗自承認跟她心軟了,“朕也沒說什麽。”

蘭薇略微擡了擡首,羽睫仍是低低覆著,一副看也不敢看他的樣子。皇帝沈默一陣子,放緩了語氣又道:“是回過頭正好看見許氏才那般問你,沒有別的意思。”

已是破天荒地跟她說了兩句軟話,她卻還是那副樣子——怕他生氣忍著不哭,可明明還是有委屈、有在怪他。

轉瞬間不耐煩更多了些,皇帝擡手一挑她下巴,帶著三分厲然沈聲道:“再如此,朕便不管你了。”

話音才剛剛落下,那忍在眼眶裏的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了出來。只一滴而已,緩緩滑過她白皙的面容,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手指上。

這人……

明明敢跟刺客過招、自己中了劍都還想再給對方補一劍,怎麽現在就能嬌弱成這個樣子?偏還看著不像假的……

霍祁思量著,凝視著蘭薇的目光愈發森然,好像要就此把她看穿似的。

直到她的下一滴眼淚滑下來。

皇帝的神色驟然一松,放下手背過身去,兀自無奈地一嘆,繼而又轉回來攬住她,再度帶上笑意的語聲壓得低低的:“不許哭了,朕說錯話了還不行?”

☆、22 迷霧

二人回到宣室殿時,禦醫太醫們看到鳶才人紅著眼眶,也不知是出了什麽事,一時都不敢吭聲。

又打量一番皇帝的神色,倒是未見甚不對之處,攬著席蘭薇一同走進來,掃了眾人一眼便問:“如何?”

“回陛下。”最是德高望重的鄭禦醫躬身一揖,神情謹肅,“此前未曾醫過這等病癥,臣等不敢妄言定能治好,只得勉力一試。”

席蘭薇一怔,隨即面露喜色。雖是不一定能治好……且還很有可能治不好,但既沒有直接回說無計可施,總還是有一線希望。

上一世的那麽多年加上這一世的這幾個月,她已太久不曾開過口了。縱使刻意地告訴自己這並無大礙,一顆心也總是為此沈著。尤其是在面對那些聲音曼妙的佳人時——無論是王府中的姬妾還是宮中的嬪妃,就算她出身再高人一頭,也抵不過心中因無力說話帶來的自卑和膽怯。

霍祁聽罷垂眸看她的反應,見她眼眶仍暈著未及消褪的紅,面上的喜意卻明媚得遮不住,仿若傍晚下了一場雨,陰雨朦朧間,在夕陽下綻出一道絢爛的彩虹。

不禁視線頓住,委實喜歡看她高興的樣子。

皇帝點了點頭,神色沈然,向一眾醫者道:“能一試就好,便有勞眾卿。”

消息總是傳得很快,眾禦醫太醫齊聚宣室殿又動靜不小,不過大半日的工夫,後宮便都知道皇帝下旨命太醫院為席蘭薇醫嗓子了。

各樣的議論四起,說得最多的,還是席蘭薇這啞巴竟還真得寵了。

更有膽大的人露骨地說:“她不過是仗著一張漂亮臉蛋罷了。”

傳言不會繞著人走,就算是繞,也頂多繞著宣室殿。是以席蘭薇聽得清清楚楚,細思之後吩咐清和:“告訴袁大人,此事不必禦前的各位大人操心了。”

袁敘是肯幫她的,也確實幫了不少,他想讓皇帝知道些事從來不難。但此事……席蘭薇卻不想那麽快讓皇帝知道。

“娘子為何……”清和跪坐案前,拈著紙箋面顯不解。

席蘭薇笑了一笑:“我想知道,泠姬那日那般針對我,是不是景妃授意。”

如是,杜才人幫泠姬說話,也就不難解釋了。

晨省時覺得寒意已很重了,想來今年冬天必定很冷。一襲青白色的曲裾料子厚重,該是不會覺得冷了,但為防傷口受涼,還是披了件大氅。

步入殿中,暖意襲面的同時,席蘭薇清晰地覺出周遭氣氛陡然沈了下去。

已在座的嬪妃各自沈默不言,時不時地打量她一眼,覆又低下頭去,淺蹙著眉頭,好像在思索什麽難事。

席蘭薇足下頓了短短一瞬,繼續移步上前,徑直走到景妃跟前,畢恭畢敬地福下身去。

“景妃娘娘萬福。”秋白清和的聲音脆生生的,底氣十足,沒有因為殿中的異樣而顯出什麽心虛來。

接下來四下安寂,席蘭薇落了坐,坐在兩邊的嬪妃連往日那般客套的寒暄都沒了,直讓她覺得安靜得太詭異。

直至各宮嬪妃皆到,在最後入殿的林宣儀落座後,諸人不約而同地直了直身子。

“人都到了。”景妃的坐姿透著兩分慵懶,擡眸懨懨地環視了一圈,兩手輕搭,護甲觸碰時響聲微微,“昨晚本宮睡得不好。”

話語到此一停,微厲的口吻不似尋常抱怨,弄得後宮眾人都不敢吭聲,連勸她好生歇息的都沒有。

“本宮平日裏不責宮嬪,有些人……倒是膽子愈發大了。”景妃說著,終是怒不可遏,一掌擊在案上,沈聲喝道,“爭風吃醋的事也敢三更半夜鬧到舒顏宮來跟本宮煽風點火,本宮平日裏太好說話了是不是!”

眾人聽得一凜,俱不知夜裏出了什麽事。未及多問,齊齊離座拜了下去,道了一聲:“景妃娘娘息怒。”

席蘭薇跪伏在地,聽得出周遭的嬪妃都屏著息。俄而聽到上面瓷盞輕碰的聲音,景妃擱下茶盞又道:“你們不用這麽一次次地試探本宮的心思。”

語中分明有竭力壓制的顫音,顯是怒極。

“不就是想知道你們若動席氏,本宮會不會管麽?”景妃嫣然輕笑,如此直白的話語,聽得席蘭薇心驚。

“那本宮把話說明白。”口吻略見緩和,繼而低低的一聲喟嘆,“都入宮時日不短了,一個個還都這麽小家子氣。本宮不管你們是哪一處選來的家人子、不管你們到底憑什麽入的宮,若覺得席氏配不上今日所得,先去問問家中父輩,昔年席家為太|祖打江山的時候,各位的祖輩在幹什麽。”

聲辭嚴厲。眾人都聽得一顫,心虛不已。

“都知道,席家立了汗馬功勞,提起席將軍也無人不敬重。如今倒好,席家的嫡長女因故致了啞,陛下下旨醫治而已,你們一個個便坐不住了、覺得她不配了。那本宮呢?本宮家中三代文官,沒為大夏流過血,你們是不是早已覺得本宮不配掌這鳳印!”

景妃悠悠然地說了這許多,唯這最後一句當真讓席蘭薇一驚。不禁擡起頭看去,景妃微瞇的鳳眼審視著跪地的眾人,眼底怒意分明。

……是真的?當真惱了此事?

若不然……若只是為了做做樣子,她何苦把自己也貼上來?

判斷不清。席蘭薇覆又低下頭去,只覺景妃語中餘怒未消:“都各自回宮去,那些個閑言碎語不準再有。至於昨晚鬧到本宮這兒來的……”停頓間,能猜到她的目光定是在哪個宮嬪身上一定,卻在眾人擡頭去看是誰時就已斂了下來,“回宮等旨意吧。”

這是席蘭薇進宮以來最心驚的一次晨省。景妃態度明確地道出,旁人根本不配嫉妒她、不配嫉妒她席家。

在席蘭薇正覺景妃是要把她推到風頭浪尖上時,她卻又把自己也攪了進來,大有一榮俱榮、一損俱損之意。

讓人摸不清真假。

那泠姬那日……

席蘭薇只覺得,這團迷霧真是愈發地重了。

景妃所言的“旨意”在當日下午果真傳了下來。是從舒顏宮稟去了宣室殿、皇帝親口準了的。

受責的是個正六品良人齊氏。在旨意下來後,昨夜的事才逐漸傳開了。據說,是齊氏氣不過,深夜拜見了景妃,大訴席蘭薇狐媚惑主,一個啞巴也敢讓皇帝如此費心。

許多話說得難聽,連秋白清和都不肯重覆給她,所以今早景妃發了那麽大的火。

也就無怪景妃在晨省散後,又親手擬旨、親自去宣室殿懇請皇帝準奏。

大抵是為了殺一儆百整肅六宮,齊氏就這麽被廢了位份,當即就被押去了冷宮。

秋白清和尚有幾分唏噓,覺得縱使齊氏有過,如此下場也是帝王心忒涼薄。

席蘭薇卻只是冷一笑,紙上書下:“是她自己蠢。”

明知後宮勢力紛雜,還如此強出頭,如何怪到君心上去?

自齊氏遭廢後,一切安靜。

她的肩上未愈,皇帝便仍只是時常到雲宜閣看一看她、又或是召她去宣室殿小坐片刻,再無其他。

禦醫開了方子,不知有效無效,只是先試上一試。那藥極苦,苦到秋白每每奉藥來、單聞著藥香都要蹙眉頭:“這也太苦……”

還好席蘭薇喝藥從來爽快,也未覺得承受不得。再者,相較藥苦,說不出話總是更“苦”些。

如此一連過了十餘日,半點好轉也無——雖知“好轉”急不來,但喝了那藥半點感覺也沒有,心急在所難免。

於是擇了個晴好的日子,做了兩道清淡的茶點往宣室殿去。不求別的,只想再從皇帝嘴裏探探口風,問一問禦醫是如何回話的,圖個心安。

長階下,席蘭薇擡頭一望,足下頓住,擡手示意宮人止步,將一直親手拎著的食盒交予清和。

目光凝在長階之上的二人身上……

那二人,一是玉冠束發、身材頎長;一是神色淡漠、身姿挺拔。正在殿門口處說著什麽,沒有避人的意思,都是從容自若的樣子。

少頃,遙見楚宣語畢,霍禎點了點頭,視線一移,恰往長階之下掃來,停在席蘭薇面上。

席蘭薇微凜,也擡眸回視著他,按捺不住那種恨意。

恨意森然得讓長階之上的霍禎一悚。

緩了緩神,霍禎帶起笑容步下長階,楚宣也隨之走下。二人停在席蘭薇面前,霍禎擡手一揖,笑意款款:“鳶才人。”

短短的三個字,帶著些許嘲諷的意味。席蘭薇擡起頭,目光清冷地劃過楚宣、停在霍禎面上,口型輕動:“是你……”

霍禎一怔。

“是你要弒君……”

席蘭薇繼續說著,霍禎仍舊怔神不解,迷茫的樣子讓她想笑。是了,上一世他們當了那麽多年的夫妻,他都從來不能從她的口型明白她在說什麽,這一世如何能懂?

那便讓他繼續不懂下去就是,這一世,她活得明白便好。

☆、23 知悉

銜起一縷輕笑,席蘭薇目光帶嘲地拂過越遼王,提步登上長階。

“聽說皇兄傳禦醫給你治了嗓子。”霍禎的聲音平靜如水,繼而聽見他轉過身來的兩聲腳步,席蘭薇仍自背對著他,他又道,“皇兄肯為你費這份心便好,想來是……並不好醫,你別心急。”

一句聽上去再正常不過的勸語。如是不知真相,席蘭薇大抵還是會頜首表個謝意。眼下,卻只被這“勸語”激得冷意滿滿。

真想回過頭質問他一句,究竟是有多期盼她這啞治不好。若是就此治好了,是不是就白費了他那一副狠藥。

“宮中素來不缺名醫,但凡肯上心,想來才人娘子會無礙的。”沈穩的聲音另席蘭薇一滯。側首瞟了一眼楚宣,不知他為何會突然說這麽一句。

猶疑不定地打量一番,席蘭薇沈下氣息,提步再往上走。

“蘭薇!”霍禎一喝,餘光瞥見剛要跟上去的兩名宮女皆是一悚,又各自低頭只作未聞。冷睇二人一眼,分明是制止她們繼續往前走的意思,霍禎走上前去,擋在蘭薇身前的臺階上,本就比她高出一頭的他陡然又高了一截,“你不肯嫁我,還這麽恨我?”

語調輕揚,探究中有些許好笑。

蘭薇垂眸,冷著臉不去理他,便見他手上一動,攏入袖中,俄而取了一物出來。

一只巴掌大的緞盒,花紋清晰精致,盒蓋上的銀質搭扣色澤明亮。

霍禎打開蓋子,裏面一串南紅十八子靜靜躺著,溫潤的櫻桃紅色,在陽光下顯得氣息嫻靜。

“聽說你喜歡南紅。”霍祁將手釧拿出來,在手中轉了一轉,遞到她跟前,笑意淡淡,“這手釧難得,你……”他睇一睇她,“若是喜歡,就留著吧。”

若是喜歡,就留著吧。

蘭薇擡頭望著他,笑意迷離——他還知不知道這是宣室殿前?

“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肯嫁我。”他說著,眼底有點慌亂,“納了許氏,只是為了平一平朝中的議論。”

……他到底在解釋什麽?真好像她嫁了他、他便不會娶那許氏一樣。

“你我的婚約訂了半年,你說不嫁便不嫁,還反倒是我惹了你一樣?”他輕聲問著,似乎漫不經心,又透著一股濃濃的好奇,萬分想得到一個答案。

席蘭薇的目光到底擡了一擡,落在他手中的那串手釧上。好似帶著幾分喜歡似的盯了一盯,霍禎會意,露出喜色,忙伸手遞了過來:“你……”

打算收下?

席蘭薇笑吟吟地接了過來,托在左手中端詳一番,轉而一握,繼而將右手也握了上去。狠力一扯,珠中系線抻斷,那色澤溫潤的櫻桃紅珠子帶著脆響蹦了一地,隨著跳落得愈低、聲音也更加短促,最終落成一線細密輕音,逐漸消失。

在霍禎的愕然中,席蘭薇的目光落在三階之上的那一片小小點翠上。那本是串在手釧下用以點綴的一片,純正的顏色美艷而不遮南紅色彩。

是以有那麽短短一瞬,還真覺得自己是暴殄天物了。唏噓一聲,遂又抿起涔涔寒笑,冷睇著霍禎,從他身邊走了過去,再沒停半分。

真是覺得一陣惡心。

這手釧她是見過的,也是真心喜歡。如此成色的南紅本就不多見,又與翡翠、珍珠、點翠搭配得精巧,說是稀世珍寶當真一點都不為過。

只是這稀世珍寶……

他越遼王上一世也得到了,卻是沒給她這正妻,二話不說就落到的許氏手裏,讓許氏在人前人後頗是增色。

這一世,她沒嫁給他,他反倒拿來討好她了。

摸不準霍禎的心思,席蘭薇也懶得摸。左不過一個藩王,就算是在眼前添堵也添不了多少,她到底是宮妃。

只是覺得他敢在宣室殿前如此,倒真是好膽量……

不知皇帝是否已經知曉此事,席蘭薇自己也不多提。福身見禮,接過清和手裏的食盒擱在案上。

頭一回見她送東西來……

霍祁睇了一睇那食盒,眉宇間蘊起笑意:“怎麽了?”

一副已知她有事相求的意思。

席蘭薇聳了聳肩頭,未加掩飾,如實寫說:“吃了許多日的藥不見起色,臣妾想知道禦醫究竟怎麽說的……”

“這麽著急?”霍祁笑出來,擱下筆認真道,“但凡大病,總是要慢慢治的,何況你這還是禦醫都沒碰上過的事……”

蘭薇頜首,也知道是自己太急了。這剛十幾天而已,就是肩上的傷,都不止養了這麽多天才見起色。

笑倪她好一陣子,霍祁才又道:“不必瞞你。禦醫也委實不知這藥有效無效,只是嘗試著來。如若總不見起色,他們議過之後再換方子。”他手指在她鼻梁上輕一撫,寬慰說,“你才十七歲,還有這麽多年呢,急什麽?”

寵溺的語氣讓席蘭薇一怔,霍祁說罷也是一怔。竟覺得有些窘迫,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說這話的時候,心底想的分明就是:他們都還年輕,她還能在他身邊一輩子,他有足夠的時間把她治好……

這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的回護……

明明一直沒對哪個嬪妃上過心、明明已經在著意提醒自己為這席氏也不至於了,怎麽一顆心偏還不由自主一樣?

輕咳一聲,霍祁將視線投在那兩碟子點心上。其中一碟應該是糯米做的,瞧著軟糯,外面又裹了一層薄粉,瑩潤潤的樣子讓人挺有食欲。

從前沒見她做過這些,目下一看……手藝還不錯麽。

噙著笑夾起來一枚,米香輕盈的外皮入口即化,內芯甜而不膩,摻雜清香陣陣。

就算說不上手藝頂好,也委實讓人吃著舒服。

吃完一枚,霍祁擱下筷子,手指輕觸嘴唇後又拿下來看了看——確定唇畔沒沾上糯米粉。

略帶三分思量,皇帝斟酌著問她:“你跟宮裏哪個主位嬪妃比較交好?”

席蘭薇一怔,一時忘了寫字,櫻唇微動顯是在問:“怎麽了?”

“杜氏有孕了。”皇帝換了口氣,循循道,“太醫剛稟了來,朕覺得……你莫要繼續住在祺玉宮為好。”

短短一愕。算起來已經快四個月的身孕了,就算束腰也要有個限度,席蘭薇料想她大概不日內就得稟明此事。彼時或許要覆她充華位、或許更會額外再晉上一晉——既有身孕,怎樣的重視都是應該的。

只是未料,這覆位晉封的旨意尚未聽聞,皇帝要做的竟是讓自己遷宮?

他疑她會害杜氏?

席蘭薇怔怔地望著霍祁。自她入宮開始,雖則算計難免,可真還沒害過人呢,反是杜氏找了她許多次麻煩。事到如今,他反擔心她會害杜氏?

“才人。”習慣於她總是把心思寫在臉上讓他一覽無餘,皇帝一哂,思忖著道,“從前有些事……你入宮晚大抵不知道,朕也只是有所耳聞。杜氏多事,又素來與你不合,朕不想你在祺玉宮平白牽扯上什麽。”

對上她的明眸,他如潭深邃的雙眼中添了兩分信任:“不是怕你害她。”

是怕她害你。

席蘭薇垂下眼簾,沒有多去置評是否信他這番說辭,只提筆寫道:“臣妾在宮中無甚交好嬪妃,但與長盈宮欣昭容尚算熟絡。”

依他所言給了他答案而已,沒有執著於他到底信誰疑誰。

皇帝凝神,審視熟悉的字跡片刻,緩一點頭:“好。你遷過去便是。具體住在哪裏,看你喜歡何處,和欣昭容打個商量便是。”

他察覺到了,她根本就對他方才那番說辭存疑,只是守著嬪妃的本分忍下不做計較。

席蘭薇頜了頜首,離座行至殿中,恭敬下拜、繼而告退。

其實她是肯信他那番話的。無論怎麽說,杜氏都是明擺著比她狠心,他沒理由平白懷疑一個不曾動手害人的妾室會加害旁人的孩子。

若是疑了,他也不會是這般的溫和態度了。

皇帝會那樣同她解釋、且透了些許陳年舊事出來,可見是在意她的心思的。她拿捏不準的,是皇帝的在意有多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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